志新起身走出去,门咣地带上,那一声像是砸在我的心里。我最清楚,我说的那话没有半分诚意,不过是心虚地试探着志新。
妈吞掉两片止痛片,说:你上你的,志新还有二年,到时候再说。
那个晚上,志新把我叫到了院子里,他说:哥,我去找过咱家亲戚了,他们答应借钱出来,这学你就安生着上去吧!
我这才知道那个下午,志新去了所有亲戚家借钱。
临走时,我对志新说:哥到那安顿好就去打工,你放心,哥毕业了,就供你念书。
志新的眼泪像伊吉密河的河水,流也流不完。
我是一年后知道志新在我离家的那天就不再上学了的。他去木材厂帮人家装木头,每个月挣八百块钱。那八百块里,他寄给我四百。我是在打工,但是,城市的繁华让我觉得自己缺的东西越来越多,衬衫、西装、手机、电脑,志新打电话说爸的单位给抚恤金,不少钱呢!我便信了。其实,我完全可以上网查一查就知道一个病退老师的抚恤金是多少,我自我麻醉,不过求良心的安宁罢了。
妈抹着眼泪,说:你弟干一天活,回来还要伺候我这个窝囊废。在我大学没毕业时,志新娶了秋萍。秋萍长得丑,却不挑我们家里穷。志新结婚那个晚上,在院子里喝了一夜酒。我陪着他,我信誓旦旦说:哥毕业了,一定把你们带出去。志新,日子就快好过了。
我太天真了,我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。
4
大学毕业,我留在了城里。每个月拿二千块的薪水,跟人合租,每个月再省吃俭用也省不下几百块。但那时,我是一个人,可以把省下来的钱都寄回家里。
可很快,我便谈了恋爱。我走在繁华的城市里,常常看着那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大楼想,这里面这么多个窗口,没有一个是我的。也看着那河流一样不断流的车队想,它们比河里的鱼都多,却没有一辆属于我。我变成了自私的人。我拼命跳槽,挣钱,把钱送进银行里,然后我拿到了某一间房的钥匙,拿到了某一台车的钥匙。我努力把自己的根往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里扎,我忘记了朗乡那个破败的院落,那个为我辍学的弟弟和我的誓言。
日子渐渐过得宽裕了,也曾给过志新几次钱。二三万,然后志新也借过几回,妻便冷嘲热讽:看看,觉得你是有钱了,往脸上扑了。
我便揠旗息鼓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。我渐渐淡忘了志新的恩义,甚至是故意淡忘的。没有人能代替别人生活,或者,那便也是志新的命。
每逢年节,给妈寄去千八百块钱,那也算是我这个做大儿子的情义。我跟志新打电话,很短,也只是说说:妈还好吧?还好。家里还好吧,还好。就此挂掉。
妈过世时,我回去。村子里好些人家翻盖了房子,大院门也显得气派。唯我家房旧门小,挤在一堆高门大院中间,像受气的小媳妇。
我悄悄给志新掏出一万块钱,我说:给妈料理完后事,也把院子和门修修。志新点了点头。可是直到半年后的春节,我们回家过年,门仍然是两扇木板凑在一起用根铁丝拧的。
再怎么年都得过下去。
过完初五,我们收拾着准备打道回府,不想志新再次提到了开饭馆借钱的事,这次是当着妻的面说的。他说:嫂子,我可以给你们写借条,真的,挣了钱我就还!
妻的脸上立时挂了寒霜,她瞅我一眼,说:我不管,你哥有钱你就借!
我这些天积在心里的火都发了出来,我说:志新,你把你哥当成李嘉诚还是霍英东了?我一个靠工资吃饭的,张口就借十万?你看看左邻右舍,这些年种地都发财了,你再看看咱家,你这日子是咋过的?过年连点年货都不备,我给你的修门的钱呢?
志新脾气犟,说:你就说这钱借还是不借吧!
我说:我不赞成你开啥饭馆,我也没这钱,这几年国家政策好,你这瞎折腾啥,好好种地才是根本。
秋萍站起,说:哥,嫂子,我进杨家,没说过啥话,今天我也说几句,咱妈长年躺在床上,每月吃药都得几百块……
别说了!志新吼住秋萍。秋萍泣不成声。
我一心只想着他们是觉得我欠着他们的情,这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完了。其实,我是没时间回来过这个年的,只是,父母都走了,我只有志新这一个弟弟,我不想我们兄弟断了联系。
我拦着车带着妻女离开。
回去后,我背着妻接了份设计的私活,拿到五万块酬金,寄给志新。没多久,钱一分没少打了回来。
我给志新打电话,志新说饭馆张罗起来了,还行。他说:哥,天冷就回来吧,咱杀猪,我找人买点山货。
我却再没回来。直到志新三番五次打电话说要给父母挪坟。那是件大事,我这个大儿子一定要在场。
5
给父母合葬在一棵双臂抱不过来的老松树下。我瞅着满眼的林子,我问:清明节时,能找到吗?
能!志新很笃定地说。这片林子是我种的,这山头我包了。
我看了一眼志新,我们都已经是四十上下的人了。志新已经不再是我脑子里那个闷声不语有蔫主意的弟弟了。
我们俩个坐在枯树桩上。志新说:哥,这么多年,咱哥俩还没好好聊聊。其实……那一次,我真的是难坏了。我不是觉得你欠我什么,那时家里欠了很多钱,买地、买农具、妈看病,小军上学,你不知道,妈过世的那年,秋萍得了乳腺癌,谁都没说,我带她去哈尔滨做的手术,手术第二天就回来了。哥,我对不起秋萍,她跟我,一点好日子没过上。妈走了,秋萍怕自己活不了几年,便张罗着开个饭店说挣点钱给小军娶媳妇……
这些,你怎么都不跟我说?我问得很心虚,我是没有给志新说的机会,至少,我可以问一问的。
志新揪着一根枯草,他说:哥,我也不是没想过,如果当初是我念了大学,我现在会怎么样?可你看,好也一辈子,孬也一辈子,现在,我守着这片林子,看着树长高了,长壮了,发芽了,落叶了,也挺好……
秋萍的病……
恐怕不大好!前几个月检查,说是转移了。秋萍不看了,她说怕遭了罪,还没看好。其实是怕花钱……
我在家里过了中秋。我跟志新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。我们说直小时候,过中秋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块月饼,志新不舍得吃,放进口袋里,把衣服都油了,让妈好顿打。志新笑着喝掉一盅酒,说:你还好意思说,你偷家里的鸡蛋去换糖吃,妈还去邻居家骂,嫌人家偷了鸡蛋……
家里的月亮真圆,又亮又圆,像个通透的大圆盘。我让忙碌着做菜的秋萍坐下,我说:这回我走,你跟志新都跟我去,咱们城里还有一个家,今年冬天,咱们就在城里住,夏天再回来……
那哪成,这家里……秋萍推辞。
我瞟了一眼志新,志新说:听哥的,家里让小军的姥爷来帮忙看着。咱也享受一下城里人的生活。哥家,也是咱家。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的草垛边给妻打电话,泪水汹涌。我跟妻说了我跟志新的故事,我说,不是我欠他的,而是我们是兄弟。当年他能为我义无反顾,现在,轮到我了。这事,谁都拦不住。
电话那端沉默了良久,妻说:让秋萍来吧!天冷了,回家,咱家暖和!
我的泪再次汹涌成一条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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