据记载,考试那天,大雨滂沱,学生都是撑着油纸伞来的,监考的教习中就有以后鼎鼎大名的学者王国维。张謇伫立校门,淋雨迎候每一个学生。
他为学校立的校训是:“坚苦自立,忠实不欺。”为了提高教师收入,有一年,他在一次股东会上提议,把旗下一家垦牧公司原来的3000多股按4000股分派,多出的近千股,给南通师范学校450股,公司职员460股。
南通原本是一座偏处一隅的小城,在张謇办厂之前,城内人口不过4万,没有任何工业,只有零星的手工作坊。
随着张謇的企业日渐增多,荒芜的城南竟渐成气象。南通旧城内民房矮小密集,街道狭窄,只能通人力车;南边的新城则道路宽广,可通汽车,沿着濠河和模范路,南通师范、图书馆、博物苑、更俗剧场、南通俱乐部、有斐旅馆、桃之花旅馆,以及女工传习所、通海实业银行、绣织局等公共设施及企业比邻而兴,南通向外界展示着自己最近代的一面。
张謇经商一生,所积财富数百万两,大多用于教育和地方建设。他平常的生活十分俭朴,每餐不过一荤一素一汤,没有特别客人,不杀鸡鸭。1903年,他应日本博览会之邀去日本考察,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舱客票。有人惊讶于他的节俭,他答曰:“三等舱位有我中国工、农、商界有志之士。一路与他们叙谈振兴实业之大事,乃极好良机,求之不得。”
6
1911年10月10日深夜,张謇在汉口登上“襄阳丸”返沪。当时,大生纱厂的湖北分公司刚刚开业,他是来参加开工仪式的。轮船开动时,他站在甲板上,看到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内火光冲天,听到枪声此起彼伏。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他嘱咐水手加速离去。
从留存至今的记录看,他是唯一目睹了辛亥革命爆发的当世大企业家。
作为立宪派的民间领袖,张謇此前一直反对革命。但是,随后的形势发展完全出乎预料,他的两位最亲密的立宪派同党汤寿潜和程德全相继在浙江、江苏宣布独立,张謇在愕然之余,不得不接受现实。他致电袁世凯说:“今则兵祸已开,郡县瓦解。环顾世界,默察人心,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,趋势然也。”很快,他与上海的同盟会取得联系,由他的三哥出面迎接革命党前往南通,成立通州军政府,宣布和平光复。
张謇被任命为国民政府第一届实业总长,1912年1月3日,他以这个身份与孙中山对谈政策。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,他在当天日记中对孙中山的评价只有四个字:“不知崖畔。”
“崖”就是边际的意思。这话就是说,他觉得孙中山没有实际办过实业,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和浪漫。他不知道建设比革命更加困难,以为一革命,什么问题都解决了。实际上当时政令都出不了南京,军饷也发不出来。
1915年,张謇再度被袁世凯任命为农商总长。
他就任农商总长后就发布公告:从今天开始,凡隶属本部的官办企业全部停办,改由招商承办;一些大宗的实业,比如丝、茶、机械等,一两家私人公司无法经营的,但其重要性关乎社会农商业的进步,那么,可由官方先做规划,然后交由民营。其思路脉络,与日本明治维新的主张基本偶合。
7
张謇的实业在1914年前后达到巅峰。当时,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,欧洲列强陷入混战,无暇东顾,中国的民族企业获得了喘息和崛起的机会。
张謇的大生纱厂是最重要的棉纱制造集团,在1918年,大生两家工厂的利润率都超过100%,1919年,两厂盈利高达380多万两白银,创下最高纪录。当时,大生股票是最抢手的股票。据时人回忆:“一股100两银子,红利最高可达一股20两,一些股金多的投资者,得到的利息甚至要用车子推。”从1914年到1921年的8年间,大生两厂的利润累积超过1000万两白银。
中国人向来有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济世理想,对企业家来说,天下太大,那就去治理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吧。在这方面,张謇是一个值得推崇的典范。从1903年开始,他就致力于家乡南通的城市建设,大生纱厂的很多利润都被他投入到公共事业上。
1920年,一位访问者描写他看到的南通:“在登岸以前,我们就已感受到它的现代气息了。大道旁柳树成行,满载面粉、棉花的卡车,以及满载旅客的汽车在奔驰,高耸林立的烟囱在冒着烟,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在回响。在江岸边建有现代化的码头和仓储设施,通过现代化的公路和运河,运输线四通八达……”
上海英文报纸《密勒氏评论报》主笔J。B。鲍威尔也是在这一年到访南通,他将南通称为“中国大地上的天堂”;1922年,中国科学社在南通举行年会,梁启超到会,他称南通为“中国最进步的城市”;文学家鲁迅的朋友、日本人内山完造称南通是一个“理想的文化城市”。
同年,北京、上海的报纸举办“成功人物民意测验”,投票选举“最景仰之人物”,张謇得票最高。这一年,张謇过了他的70岁大寿。
8
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欧洲各国进入战后复兴,中国再次成为被争夺的市场,加上农产品连年歉收,各种原材料价格大涨,脆弱的民族产业受到严重冲击。其中,最惨的是之前发展最快的棉纺业。从1922年10月到1924年6月,上海交易所的棉花平均价格上涨了73%,厂家不堪其重,爆发了纱厂危机,到1924年年初,1/3的上海纱厂停产歇业。
在这场危机中,最轰動的事件便是张謇的破产。
晚年的张謇把大量的精力投注于政治事务和南通模范城的建设,到1925年,大生集团已经资不抵债,光是大生纱厂一厂的债务就已经高达906万两白银,张謇被迫把苦心经营的全部企业交由债权人接办。
自企业亏损之后,种种流言四起,每次开股东会,他都不得不面对指责,好几次会议不欢而散。在一封写给股东的信中,张謇十分无奈地说,自己已70多岁了,为人牛马30年,也可以结束了,他欠大生集团的债务,可以从股息和退隐费中分年偿还。他还给自己在狼山选了一块墓地,自拟对联:“即此粗完一生事,会须身伴五山灵。”墓上不铭不志,只简单地刻着“南通张先生之墓阙”,没有头衔,没有装饰。
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,他还去视察江堤,为盐垦事业做最后的努力。因劳累过度,他发起高烧,1926年7月17日,一代“状元企业家”在无限的寂寥和落寞中黯然去世。
春与人俱老,花随梦已空。张謇的破产和去世,意味着士商时代的一去不返,此后,中国商界再没有出现如他这样具有公共影响力的全才型人物。胡适为他的传记作序言,称他是“近代中国史上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”。毛泽东则说:“中国的民族工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,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,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,化学工业不能忘记范旭东,运输航运业不能忘记卢作孚。”
张謇不能被忘记的,又何止轻工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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